北京医院扁平疣 http://m.39.net/pf/a_8744638.html▲将醉
▲薄醉
▲沉酣
气象学意义上的入秋,须得连续五日平均温度在22℃以下。按此标准,今年10月29日,广州入秋,较往年偏早。入秋后气温仍旧起伏不定,然而久居华南,早已练就自未销尽的残暑中捕捉零星闪烁秋意的本领。新上市的鲜果也殷勤提醒着时令:石榴硕大秾艳,栗子粉糯清甜;杏*赭红相间的冬枣盛在日式椿花黑色陶瓷盘中,色泽如油画;蜜柚皮收集起来,搁在书柜数日犹有余香。时光奔流不息,人生悲欣交集,该享用的还是要享用,谁能说过程不比结局更重要呢?
而今秋最大的欣喜来自办公大院新植的木芙蓉。
十月下旬一个周末,加班后端着相机到院中拍桂花。南门东侧与院子西边的甬道旁,不知何时建起几个小花园,青枝错落,小径穿幽,花树丛中还贴心安置了数条长椅,很堪供案牍劳形之人静静出一会神。此刻桂子甜香弥漫,我循香而行,一路走一路拍,正朝着小竹林旁一棵桂树对焦,眼角余光忽被左侧数本细高小乔木牵住,忙几步跨过去,枝干疏朗,掌形翠叶,这是木芙蓉呀!
广州少见木芙蓉,因此每逢秋季我愈加想看芙蓉花。大前年得花友指点,在华南农业大学教工生活区找到十数株,此后年年十月如期赴芳约。去时多值午后,镜头录下的都是浅红深红花。一回迎面走来一对高大丰壮的中年夫妇,男人大声对我说:“你来晚啦,这花早上拍才漂亮!”说的是我喜欢的北方卷舌普通话,语气也是北方人亲切阔朗的自来熟。我问他:“早上是白色的吧?”他点点头:“是!那色儿才好看呢!”
那是木芙蓉里颇为贵重的三醉芙蓉。屈大均这样描述:“其重台者多露,而颜色不定,一日三换,又称三醉。将红曰初醉,浅红曰二醉,暮而深红为三醉。故亦曰酒芙蓉。”眼前这几本也是三醉芙蓉,下午三时,枝杪数朵重台叠瓣红晕满腮的大花,数一数,一共五棵树,花苞累累。回家路上嘴角兀自挂着呆笑:终于可以完整拍到芙蓉三变了!南宋扬无咎69岁时应好友范端伯之请,作《四清图》,四枝水墨寒梅分别为未开、欲开、盛开、将残之态,我也跃跃欲试拍《三醉图》,将醉、薄醉、沉酣,同一朵花,生动明媚又寂寞的一生,有几人会得殷殷眷注始终呢?
此后,探视这五株花树成了一日三趟的必修之课。上下午工作间隙至放工后,一层层敷上的胭脂色,令我格外郑重地反复调节相机设置,惟恐不能真切还原酒晕的浓淡深浅。遇上忙碌日子,前两趟拜候便改至上班前与午休时分。小熊看我一大早急乎乎往大院赶,颇为困惑:“前两天不是拍过三变了吗,怎么还要拍?天天都要拍?不都是一样的么?”
我虽觉无用,仍耐心答复这“秋晨三问”:“因为今天新开的,已不是前两日那些花了,你只看着每天都是红红白白,殊不知里面有多少朵花的生与灭!”说着不禁喟叹起来,“就像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后人几句话便总结完了,却是多少个体沉甸甸的离合悲欢!”
功课做得勤力,便难免生出几分自得:“这样殷勤相伴,不知会不会感动花神,忽然在我面前现出真身,一道谈笑畅饮通宵达旦……”
星盘里有四只蝎的小熊警觉起来:“那你觉得花神会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我认真想一想才答:“还是女人吧,女神好。医院,熬不得夜,喝不得酒,见了女神也要让人家扫兴呀,唉。”
熟悉《红楼梦》的人会记得大观园里头倒真有一位芙蓉花神,怡红公子于“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在冰鲛縠上为她作了“好新奇”祭文。为难的是,中国文学中芙蓉既可指水芙蓉莲花,亦可指木芙蓉,宝玉心中晴雯司掌的芙蓉,以及林妹妹掣得芙蓉花签中的芙蓉,究竟指哪一种呢?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节写得明白:此时是八月时节,宝玉写完诔文“挂于芙蓉枝上”,读罢诔文,“花阴中有个人声”,芙蓉花里走出黛玉,晴雯是木芙蓉女儿无疑。87版电视剧《红楼梦》这一集的场景,是一大片摇漾起伏的三醉芙蓉。然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场,黛玉花名签上描的也是一枝木芙蓉,却很值得商榷。书中明说“除了他谁也不配做芙蓉”,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分得清清楚楚的曹公,断不会让黛玉晴雯共一花*。古代花卉品评中莲花地位远胜木芙蓉,正贴合黛玉与晴雯身份。香菱说,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风露清愁的是那一样生于水中、亭亭净植的水莲花,明诔木芙蓉、实悼水芙蓉才是曹公的伤心怀抱与工巧铺排。想来黛玉的祭文也确实须提前作好,否则她泪尽而逝之日,便是宝玉万念俱灰之时,哪里还有心思作什么诔词呢。
尽管品级不及水芙蓉,痴公子并未减去半分对木芙蓉与芙蓉花神的称许:“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上午九时前后,我眼前正是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的煌煌事业:饱满莹洁的白花,自花心晕出一圈淡绿,凉风吹过,长身玉立的青枝上,数十朵白花间杂着几朵前一晚已近萎谢但仍留在枝头的紫花轻轻招展,我被浩荡秋光扑了满怀。忽地明白那个偶遇的北方男人何以说早上的花最好看,不止是颜色,更因为初开时的新颖明亮与圆匀,花瓣上每根脉络都生气充盈。自离开“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的故乡,这是我第一回从新看到白色芙蓉。
很快又到周末,可以从容地耽在花树下,细看那素绢轻染般缓缓变化的颜色。中午十一时,向阳数朵变作浅晕满面的微醺,背阴处的尚是雪白。木芙蓉的变色,源自花中色素与酸碱度随气温升高而发生变化,看来便如同阳光替花上了色。此后淡粉逐渐深浓,下午四五时已是紫红的一树,但也现出明显的颓势,最后终于皱缩成一团薄脆的深紫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木芙蓉花瓣上也流淌着一条大河,花颜之变化让时间的流逝如此有迹可循,令人在看花同时不免惕然心惊。流光成就一切,流光又最无情,不会为谁片刻停留。
▲上午九时。
▲阴天,中午十一时。
▲下午十四时。
十月底一个中午,我在树下拾得两朵被风吹下的芙蓉花。尚是二醉时候,一朵深粉一朵浅粉,心里觉着可惜,便将它们并排摆在旁边一块褐*大石上。将下班时再去看,两朵花竟已一齐变作深红。我未料落下的芙蓉仍会变色,大受震撼,为那遽然中断却依旧一丝不苟的一生。顾随先生解欧阳永叔“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的精神,解得痛快:“即使还剩一天、一时、一分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活个样给你看看,决不投降,绝不气馁”,不意落花也有这样的气劲。都说浮生如梦,我敬她拚尽三醉,将梦做得如此严整端然。
▲中午一时。
▲下午五时。
十一月初,枝顶簇簇花蕾大都已开过花。医院,各种检查化验,预备做一项小手术。一晚自办公室出来,慢慢走至小花园,不禁大吃一惊,几棵芙蓉树都被齐齐锯断,只留下短短一截。附近没有路灯,我在黑暗中仔细辨看许久,疑心吃太多药产生了幻觉。此后禁食、手术、恢复,经历全身麻醉后,整个人似乎一时愚钝了许多。终于在一个上午来到小花园,确认几棵树的确被修剪得很短,想来是为了来年长势更好。其中一根枝上还顽强地留着一片碧叶。因为这一个月来看尽芙蓉三变,陪伴花期始终,此刻并无遗憾,始共西风容易别,今秋至此富足圆满。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四季桂开到了第三轮,自小花园穿过,步步稠香。竹叶上风声飒飒,阳光在砖地画出摇动的竹影,远处天空蓝而明净。难说轻松的一年过后,新岁即将来临,芙蓉树上已长出密密的掌形新叶啦。
祝各位新年快乐!
《岭南花木镜》,彭焰著,南方日报出版社年8月出版,年6月第二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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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焰:作家,词人。现居广州。著有散文集《岭南花木镜》,词作收入《当代海内外诗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