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集四首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关于王维的《辋川集》,《唐书·本传》有一个说明:“晚得宋之间兰田别墅,在辆口。耦水周于含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反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集共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但准确些说,《辋川集》并不是王维全部田园诗的汇编,而是他与裴迪以辋川别业各处景致为题相唱和的二十首五言绝句。
这在王维自己的《辋川集序》中说得很清楚:“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洗、宫槐陌、临湖亭、南坨、献湖、柳浪、栾家瀚、金屑泉、白石滩、北坨、竹里馆、辛黄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这二十首小诗,大多意境清幽,文词秀婉,颇富诗情画意,尤其是选录的这四首,更是广为传诵的名篇。
《鹿柴》是《辋川集》的第五首,描绘了鹿柴幽寂清冷的景致。
开头两句,通过以动衬静的手法突出了山林的寂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既说是空山杳无人迹,又说只听见人的说话声,两句岂非矛盾?其实这正是两句的高明之处。空山并非一无所有,只是由于林深树密,看不见人而已。看不见人却又可以听见人语,便倍显出山林的空寂。
魏晋玄学家王弼解释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观点时说:“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然则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f不声,则大音无以至。”意思是有和无相互依存,无必须通过有来显现。王维深谙此理,故能借动以衬静,借有声以表现无声。
除此首外,着名的还有《鸟鸣润》:“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手法都与《鹿柴》相似。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两句,则由听觉转为视觉,写傍晚山林的幽暗。“返景”:夕照。一缕夕阳的余晖透入树林深处,又照在阴暗处的青苔之上。此处仍用反衬手法,不同于前两句者,在于以明衬暗。林深树密,又值傍晚时分,光线的昏暗不问可知。
但王维并没有直接去描述,渲染林间的昏暗,而借助于映照在青苔之上的那一丝光亮,在衬托出整个山林的幽暝。而且,这组意象又与先前两句互为映衬,成为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强化了鹿柴静寂幽暗的特征。
与“鹿柴”一样,“栾家懒”也是地名,但《鹿柴》所写为山林,《栾家激》所写则为石上流淌之清泉。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飒飒”:风雨声;“浅浅”:(音间间)水流急速貌;“溜”:小股的水流。飒飒秋雨,增大了山润的流量,条条溪水在山石上奔泻。水流既急,山石又多错落,于是溪水便溅起水波,而水波又惊飞了在旁边觅食的白鹭,待到明白受惊的原因,白鹭又敛翅落下。“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看来,诗人不但长于静态的描写,对瞬间动态的刻画也颇为拿手。
本来,飒飒、浅浅已颇具动感,跳波又为之增色,至末句写白鹭神态,更是神来之笔。有了这一句描写,顿觉满幅皆活,生趣盎然。相传六朝梁代画家张僧系画龙不点睛,谓点晴龙将破壁飞去。王维此诗的最末一句,正有这种点睛之效。不妨看一下裴迪的同题作品:“声喧极浦。沿步向南津。泛泛凫鸥渡,时时欲近人。”虽然所写景物近似。却不及王诗生活灵动,因而略逊筹。
《竹里馆》则与上述二首均不相同,前二者均重在对外物的描写,虽然也不乏作者心境的流露,但这种流露却是寄情于景:《竹里馆》则是诗人的一幅自画像,以诗人的形象为主体,景物仅仅作为背景,处于陪衬的位置。
竹里馆顾名思义,当是修竹丛生的处所。竹本是高洁的象征,而《楚辞》又有“余处幽笔兮终不见天”的句子,所以置身幽篡便成为隐居生活的写照。诗以“独坐幽篡里,弹琴复长啸”开头,既切合题目,又颇为典型地描画出一位隐者的形象。用语虽不多,却很耐人寻味。诗人独坐幽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弹琴且继以长啸,又是抒发一种什么样的感慨?这都是读者极想知道的问题。但接下来,诗人的笔触却没有深入其内心,反倒将镜头拉开,变近景为远景:“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夜深人静,诗人独坐幽算,只有一轮明月高悬与之相伴。此情此景,与其说是恬淡、宁静、不如说是孤寂、幽僻。与其说诗人醉心于此种境界,不如说诗人只能逃避于此种境界。
正因为心事无人理解,他才独坐幽笔之中,以弹琴、长啸来抚慰心录的痛苦,抒发胸中的郁闷。孟浩然《留别王维》诗:“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可以说是王维写作此诗的心境。而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感触正与王维相同。
《辛夷坞》又是另一种模式,虽然仍是写景,却隐含了诗人自己的人格在内。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尊”。木末,树梢;芙蓉花,即辛夷,一名木笔,因花色与芙蓉相似,故称芙蓉花。裴迪同题诗云:“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正是一个证明。辛夷为木本植物,高二、三丈,花似莲而小,香气馥郁,初出时苞长半寸,状如笔头,所以一名木笔。
因开花较早,又有望春、迎春等名称。在屈原作品中,辛夷与其它香木、香草一样,常被作为美好事物的代称和象征。显然,王维笔下的辛夷,并不仅是一种普通的观赏植物,而同样具有某种象征意味。
“润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从字面看,似乎是表现辛夷坞的寂静,其实并不尽然。应该说,全诗的重点乃在最后一句,无人观赏、自开自谢的辛夷花仿佛空谷幽兰,高洁而孤寂。
它使人想到张九龄的《感遇诗》:“兰叶春藏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种不为人知,不求人知的心态,恰是《辛夷坞》一诗的内涵。只是在王维,隐藏得更为深沉,表现得更为含蓄。
王维工诗善画,他自己诗中也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读《辋川集》中的这些小诗,正如欣赏一幅幅山水小品,清新雅淡,笔简味长。除《辋川集》外,还有不少优美的五绝,也颇为后人传诵,如《鸟鸣润》、《山中》、《书事》、《山中送别》等,或写景,或抒情,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并充分体现了王维诗歌的艺术特色。
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常称这些小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认为都可以入画,其实并不完全准确。以这四首为例,如“但闻人语响”、“白鹭惊复下”便非画所能表现。又如“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润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虽然可以入画,但其中寓意。也很难形诸图画。
所以,欣赏王维的诗,固然要注意其形象鲜明生动的特点,但又不能停留于此,而应该去体味画外之意,弦外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