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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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7/2 21:31:00

柳宗元:“千万孤独”的山水永州

文丨奉荣梅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江雪》

这首藏头诗《江雪》,像一幅被冰雪凝冻了的水墨淡画,“千万孤独”的孤绝感,从诗行里浸透人的骨髓。是永州的绮丽山水成就了柳宗元,还是柳宗元的山水佳文成全了永州山水的美名?!

在我的眼里,柳宗元谪居永州十年间,无论压抑愤懑、病衰孤绝,还是纵情山水、读书著述,都浓缩成一个古代士人傲岸独钓的标志性画面,一千多年来伫立在西山脚下的潇水河畔,让中国的文学史里再添一根顶天的脊梁。

柳宗元一生四十七年的岁月中,中青年最美好的十年时光,从三十三岁到四十三岁,与永州山水血肉相连。写下柳宗元的名字,脑海里就会自动搜索出他的山水游记《永州八记》,散文名篇《捕蛇者说》《童区记传》,寓言《三戒》《蝜蝂传》,以及千古绝唱《江雪》。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唐代古文运动倡导者的柳宗元,他最具代表性的诗文均在被贬永州十年所作;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柳宗元,他的“好佛究法”的宗教哲学思想,也是在永州之野日臻完备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曾在永州之野西山脚下读书三载。于是,柳宗元这个名字,是古典文学课本中我记忆最深刻的作家。我常怀揣柳子诗文,徜徉于永州山野,寻觅唐时的遗风,吟诵柳子之文,做一次次的田野考察。

得意长安踔厉风发

“河东,故吾土也”。这是柳宗元的自称,河东是他的祖籍,在蒲州解县(今山西运城),秦以后隶属河东郡。不过,“河东柳宗元”一直没回过老家,他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出生的时候,父亲柳镇是京都长安的八品上主薄,曾几代封侯拜相声势显赫的河东柳氏家族,已是衰微。不过祖宅藏有三千卷赐书,父亲精通儒家经典,能诗善文,母亲卢氏也是有家学的士族家庭闺秀,通经读史。

“处卑污以闵世兮,固前志之为尤。始余学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柳宗元在永州回忆自己生平时,觉得自己处于卑污中当有悯世之心,昔日读书已形成特殊性格,立志仿效古圣贤立身处世之道,却与现时迥异不同。柳宗元少年聪敏,诸子百家无不通达,曾追随父亲四处游历,洁诚信直,仁爱交友。四岁时,母亲卢氏便教他背诵古赋十四首,读书识字。十岁起,便追随父亲柳镇辗转任职于夏口(今湖北武昌)和南昌等地。唐德宗贞元九年(),柳宗元进士及第时刚二十一岁。不幸的是,当年五月柳宗元的父亲病逝,他只得在家守制三年,二十四岁时娶状元杨凭之女杨氏为妻。

柳宗元的第一个职位是“图书管理员”,不过他服务的对象级别很高,就是皇帝唐德宗。贞元十四年(),二十六岁时,经过三年考试后,他考中吏部的博学宏词科,才开始为朝官,被任命为集贤殿书院正字,就是校理经籍图书。三年后,柳宗元被下派地方锻炼,调补京兆府蓝田县尉。贞元十九年(),柳宗元有了升迁的机会,授监察御史里行,监督朝廷礼仪,巡察中央和地方的政治、经济和司法等,还可朝见皇帝参与议政。

柳宗元在长安时期少年得志、官运亨通,在文坛也“名声大振”。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称其:“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京都政界要人与青年学子,都慕其文名,请写“记”作“序”。柳宗元在京城的“朋友圈”,有一起倡导“古文运动”、“韩、柳”并称的至交韩愈,有刘禹锡、吕温、韩泰、崔群、凌准、韩晔、李景俭等志趣相投的青年朝官,他们常诗词唱酬,议政论文,“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刘禹锡后来给韩泰写诗回忆意气风华的青年朝官生活。从柳宗元留下的《柳河东集》可见其当时留下的多篇“碑记”和序文。

两年后,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又升任为吏部员外郎。时值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李适病逝,王叔文一派新进人物拥立太子李诵即位,而李诵已患中风失音不语。王叔文集团执政后进行系列革新,抑制宦官和节度使的专权,柳宗元与好友屯田员外郎刘禹锡,都成为革新派核心人物,被时人称为“二王、柳、刘”。

但“永贞革新”只实施几个月,至八月,宦官、官僚、藩镇联合拥立宪宗李纯登基,旋即对革新派代表人物加以贬黜。“二王”王叔文、王伾被贬四川,柳宗元、刘禹锡等,也随即被贬官远州刺史,即是史称的“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刘禹锡两位同年、同步升迁的莫逆,都被发配湖南,一个贬邵州(今邵阳),旋改迁永州;一个谪郎州(今常德)。

凌波洞庭词赋潭州

贬谪,对于在朝堂正是志酬意满的青年才俊来说,是一种大不幸,更何况还有性命之虞。柳宗元赴贬所的千里之路,因为忧惧,心境低落,一路的风景也就难入愁怀,前路成了未知。

永贞元年()九月中旬,柳宗元黯然离开长安,舟车劳顿,揣邵州刺史官印赶赴湖南贬所。携行的有老母卢氏,已六十有七,幼小女儿和娘。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以及童仆等,一干人随行。“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麏之不息。”既怕皇上下诏继续加重处分,又暗暗担心反对派再次落井下石。柳宗元旅途中惶恐不已,夜不能寐,白天心绪不定,像鹿被猛兽追逐得不到喘息一样。而反对派继续穷追猛打,宪宗再贬八人为远州挂职司马并禁锢,行至南迁途中,柳宗元又接到更贬永州司马的通知。

正是秋日好景色,车出兰田经襄阳到江陵,一路乘舟顺长江而下,在继屈原流放千年之后,柳宗元过洞庭,抵汨罗江畔,已是初冬时节。虽是满目南方风情,只有屈原行吟自沉的汨罗江,才让柳宗元泊舟凭吊,留下名篇《吊屈原文》。“穷与达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贰。”自己的际遇与屈原相似,让柳宗元哀伤满怀:“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凌洞庭之洋洋兮,泝湘流之沄沄。

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迴邅。

日霾曀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

暮屑窣以滛雨兮,听嗷嗷之哀猿。

众鸟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

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

……

柳宗元乘船过浩淼洞庭,风动桅樯,扬波旋流,舟行艰难。白天日霾幽晦,乌云滚涌,夜晚则滛雨绵绵淫雨霏霏,猿啼鸟啾,洲渚连山。舟楫飘摇与风浪中,一船西北人,从没在这样几百里的大湖见过风浪,受惊吓得魂不附体。在稍微定神之后,柳宗元在船上眺望,目之所及,河道弯弯曲曲,一座座山峦向船后缓缓移动;忽而又是水击岩石,湍流不断,急流冲击中的小舟前进一尺,似乎又向后退;只有在河床平缓处,可见风吹拂江面,形成圆圈及波纹,显得很美……这是柳宗元到永州后,元和三年(年)秋,写下的《惩咎赋》,分析总结永贞革新的成败,其中这一段落,也是一篇洞庭绝佳山水笔记,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写景状物的文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达潭州后,柳宗元去拜见了岳父杨凭。杨凭为弘农县(河南灵宝)人,故称弘农公。柳宗元贬永州时,杨凭为湖南观察史兼潭州刺史。只是不久的十一月杨凭就移江西观察史。至元和七年,遂王宥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时,杨凭入朝为太傅。

岳婿相逢于他乡,又是女婿贬谪之途,一种唏嘘与安抚自是毋庸说了。柳宗元与杨凭之女自幼订婚,婚后感情甚好,遗憾的是杨氏素有足疾,在婚后三年的贞元十五年,二十三岁时就病逝,也没留下子嗣。此后,柳宗元一直没有再正式续娶,据说有位侍妾,生了个女儿和娘。柳宗元眼里的杨氏“柔顺淑茂”,敬养婆婆如孝女,敦睦夫君有“肃雍之美”,可惜美好姻缘太短暂。在柳宗元所作的《亡妻弘农杨氏志》中,追怀杨氏之“坤德柔顺,妇道肃雍,惟若人兮,婉娩淑姿”,“悼恸之怀”令人唏嘘。

柳宗元与杨凭翁婿话旧后,在潭州稍作停留,去游览东池上的戴氏堂,有《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为证。东池周长九里,岸边向外突出的地方,池水环绕就像缺口的圆圈,景致甚美。这是杨凭在潭州所建政绩工程,为当时官府宴客观游场所。后杨凭将东池赠予宾客推选的博学多才的戴简,建屋让他居住。在柳宗元的笔下,戴氏堂覆盖着松、柏、杉、槠等树,种有菱、芡、芙蕖等水草植物,树木浓郁成荫,水草明媚繁盛。戴简以泉池为家,以景致动物为友,发掘幽丽、精华的景物,每天浸淫其间,他的行为更加高洁,文采更加峻美,道行也更加深厚了,众人争相称赞。于是,柳宗元开始担心,戴氏在此地受益又扬名,其超脱尘世的志向是不会有结果的。文中有对戴氏堂的美景描画,称颂戴简离世乐道的情操,最终还颂扬了弘农公治政、识人的才能和中正的美德。

东池在长沙古城东古稻田一带,古代为一片稻田,田中有大塘名为稻田塘。只是,如今古稻田里早已长出钢筋水泥森林和立交高架桥,每每逛定王台书市时,总会想起西汉的定王刘发的土台子哪去了?是不是被推倒填埋了古稻田和东池的那片低洼地?定王的孝心,与戴氏的超脱尘世,柳子的文采,相互叠加,文化的堆积层,又岂止是肉眼凡心所能读透的。

柳宗元的山水、亭池诸记,记录了那个时代与自然和谐的人居环境,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地位颇重,如明代茅坤所说:“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在当代建筑学家的眼里,其中蕴含的理想居住及环境营造观念,对今日的建筑学来说是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从园林建筑的周边环境、选址立基、人物、植物四个方面的建筑学意义上来分析,彰显了一种充满高尚情怀的人生境界的古代建筑学艺术。

寄寓龙兴揽胜吟咏

永贞元年()隆冬,柳宗元携家人抵谪居地永州,因高僧重巽安排,得以寄居城东龙兴寺西厢。当时他的心境自是紊乱如麻。“余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柳宗元自幼就好佛,对于借居龙兴寺,周遭无邻,也还算如愿。

由从六品上的礼部员外郎贬黜山高水寒的永州,还是个“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只一个无职无权只领薪俸的闲员,既不能住衙门里,也不能处理公务。33岁正值风华年代,作为闲官的他,内心并不“闲”。

禁锢在不足十公里的永州古城,柳宗元只能在城内寻幽,以自己的文学特长打发时日。比如他以寄居的龙兴寺为题,就写了好几篇记文,记西轩,记息壤,记东丘,记修净土院等。

龙兴寺在古城太平门内,千秋岭上,后累废累建,现今已无存,无法寻找与凭吊柳子最初在永州的遗迹。柳宗元在《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寺精舍》《巽公院五咏》所记载的桂树、木芙蓉、苦竹等佳木,其绿荫不知是有开枝散叶的千余年者?如有,该是柳子的旧识,见证过柳子居寺四年的忧惧郁闷,水土不服,丧母之恸,还有几遭火灾的狼狈。

龙兴寺当年的和尚重巽,是湛然的再传弟子,与柳宗元交谊深厚,柳子写有《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并作《永州龙兴寺西轩记》赠巽上人。组诗《巽公院五咏》作于元和元年(年),写的是龙兴寺里有关事物和景色,或以议论入诗,说谈佛理,或以写景状物,蕴禅藏理。

千秋岭地势较高,在城内仅次于东山。龙兴寺面积较宽,有净土院、曲讲堂、禅堂、东丘、芙蓉亭、苦竹桥,东北角还有出现息壤的殿堂。柳自述:“龙兴,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永州龙兴寺东丘记》)可见这是一个登高揽胜的清净之地。

在永州最初的两年,柳宗元的心境自然是晦暗的,他在元和三年()秋写的《惩咎赋》,记录得很详细。特别是在谪居永州一年后,年近古稀的老母因水土不服病故于五月十五端午之后。他将如潇水一般深寒的悲怆,写在给母亲的祭文里,对自己戴罪牵累老母客死南方,也“不得归奉丧事”尽孝道,在孤清的庙宇里,煎熬着一个个凄风苦雨的日子,积聚着深深的自责、怨怼、抑郁。柳宗元终于疾患缠身,竟日精神萎顿,甚至连读书作文都不能:“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肉”。(《寄许京兆孟容书》)

直至谪居永州三年后的元和三年(),许是身心适应了南方卑湿的水土气候,柳宗元的身体开始好转起来。其时,年过六旬的崔敏任永州刺史,却有革新积弊的政绩,并没把柳宗元当“罪臣”对待,而且与他讨论诸多问题,邀其参加游宴,改善了柳宗元的政治待遇。同年,有两位青年官吏迁移永州——睦州刺史李幼清遇赦量移永州,青年才俊吴武陵也被流放永州,他们与柳宗元引为知交。李幼清出身将门,曾任睦州刺史,元和初因遭镇海节度使李锜诬告,被贬斥循州,至元和三年遇赦,才量移永州。吴武陵是中唐古文运动时期一位很有个性、很有特色的翰林学士,因得罪朝官走马上任才一年也遭贬。在永州,吴武陵与年长十几岁的柳宗元相遇,因为才情与心性相投,惺惺相惜,他们常秉烛夜游,诗文唱和,成患难之交。柳宗元很多诗文都提到了吴武陵,如《贞符并序》《复吴子松说》《小石潭记》《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等,其中《贞符》《非国语》等还是在吴武陵不断勉励与督促下完成的。

小女和娘和柳宗元相依为命,带来不少慰藉。但是,在元和五年(),十岁的和娘也病夭了,柳宗元自哀“茕茕予立,未有子息”。而寄寓在僻远的永州,有很少有匹配的士人女子能婚配,何况俗世间也没有良家女子敢与戴罪之外乡人亲近。柳宗元深感“以是嗣续之重,不绝如缕”,尤其是每当春秋祭祀时节,他自己孑立为先祖添香,顾盼无后继者,更是“懔懔然欷惴惕,恐此事便已,催心伤骨,若受锋刃”。于是纳妾生子,就被柳宗元提上了日程,娶了当地马室女雷五之姨为妾。

因为柳宗元有《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等文提到法华寺,有说他一家后曾迁居到东山的法华寺居住过约莫一年。但这一说有争议。法华寺也即现在的高山寺,唐中期始建时名“法华寺”,为古城中地势最高处。柳宗元在《构法华寺西亭》诗中有序交代寺之西亭为其所建,“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亭。其高且广,盖方丈二焉”。“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他常出游以求排遣,要趁着萧散闲逸之时,放纵一下自己的疏顽之性。法华寺四周榛莽荫蔽,遮挡了远眺视线,柳宗元提议觉照和尚伐除,于是觉照让仆从披剪杂树,视野大开,可一览古城风物。在高峻的东山顶上俯瞰,远山攒聚,潇水萦怀,夕照临轩,倦鸟回归,满目菡萏斑竹丽影,顿时神舒志适,屏蔽了羁锁之困。在须臾的欢颜后,柳宗元那被暂时抑制的怀乡与忧愤之情又冒泡了,他只好自我安慰:“置之勿复道,且寄须臾闲。”放下吧,借着这须臾的悠闲忘掉一切忧烦!

喧烦困蠛蠓,跼蹐疲魍魉。

寸进谅何营,寻直非所枉。

探奇极遥瞩,穷妙阅清响。

理会方在今,神开庶殊曩。

柳宗元的《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很明白地写到在永州时的困顿,而为冲破这精神和肉体的囚牢,他选择潜隐山林探奇极遥。为躲避蠛蠓喧聒的烦人和害人的魍魉的困苦,柳宗元不屑于营求尺寸的进身,决不腰膝屈枉。他极力搜寻奇异的景色,又穷尽源头,去考察清妙的声响。而且,在天人合一自然山水间,他透彻地领会到事理的奥妙,茅塞顿开,神清气爽。是啊,假如没有永州山水的观游,柳宗元最初囚居永州的日子都不知如何打发,何况心中的浩气还能靠什么来蓄养呢。于是,他安慰自己,抛却一切名利,潜隐山林,摆脱一切缰锁的羁绊,高踔远蹈,远离尘世的污秽。

三十年前,我买了八张两指宽的书签,是古“永州八景”的黑白照片——朝阳旭日、回龙夕照、萍洲春涨、香零烟雨、恩院风荷、愚溪眺雪、绿天蕉影、山寺晚钟。这八景,就像如今的5A旅游景区一般,只是评定者为那时的文人墨客,但是,不用看宾馆、餐饮、交通等硬件设施,只看风景名胜自身的软实力,能否吸引游人的眼球,吃住不过是村野鸡毛小店,乡间土菜之类,天然环保倒是必须的。我按图索骥,在周末假日,一一寻访八景。

八景中除了迥龙塔建于柳宗元之后数百年的明代万历间,其他七景皆于唐代就是胜景。而柳宗元笔下的高山寺,就是“山寺晚钟”所在,“绿天蕉影”与高山寺一墙之隔。恩院风荷在他居所目之所及、行之不远处。只有萍洲春涨、香零烟雨,需要乘舟过渡。柳宗元后期筑屋定居愚溪边,年年可“愚溪眺雪”,天天能观“朝阳旭日”。因而,柳宗元初来乍到永州,也会在庙僧的指点下,遍访胜景,有诗文记录吟咏,比如《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等,还有关于愚溪的诗好几首。

高山寺在永州古城内东山,八十年代末期,地势还是很高,一条石板路,穿过菜园子,有柚树、竹林、古樟、松柏以及诸多杂树荫蔽。

我登临高山寺时,所见寺内建筑,均为咸丰丙辰(年)重建。两进殿宇,前殿塑有“四大金刚”、阿弥佗佛像、韦驮佛像等。后殿为大雄宝殿,有如来佛像,两旁并列十八罗汉塑像。殿右侧有观音阁,左侧还有祭祀宋代范纯仁的佛殿,其为范仲淹之子,曾谪居寺中。可以想见,夜色之中,钟鼓齐鸣,由这城内制高点发散,声播全城。柳宗元时代法华寺的遗存,自然早已无存,高广的西亭不在了。在寺外荒草间,散落着多尊花岗石柱础、条石,有些年份,也许其中有与柳宗元同朝代的吧?那些遮天蔽日的古樟,是否有谁也聆听过柳宗元与觉照和尚西亭谈佛论经?还有,曾经数万的大竹、斑竹、杂树,在寺庙周身瓜瓞绵绵,它们的根系在地下埋葬了岁月的秘密。

移步高山寺侧,还有武庙,歇山重檐,红墙青瓦。记忆最深的是正殿前檐廊幸存的四根青石柱,浮雕雌雄蟠龙,龙头硕大,张嘴含珠,势动欲腾,其中两雌龙怀抱活泼天真的小龙,实为精美绝伦。

高山寺所属关帝庙后侧,有古刹绿天庵,是唐朝书法家怀素和尚修行处。零陵人怀素(-),幼年好佛,先后在城北书堂寺和东门外“绿天庵”出家为僧。为了习字,他独出心裁,在寺旁种上万株芭蕉树,在鲜蕉叶上书写。随着蕉叶四季生长,一代风骚的草书家也炼成了。那种狂草,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大概只有蕉叶这种特殊纸张才能造就?据说绿天庵原有怀素千字碑文一块,现仅存清朝摹刻,行笔如急风骤雨,刚劲雄伟。正殿、种蕉亭、醉僧楼、怀素塑像,还有怀素磨墨取水、掩埋秃笔、洗砚的一些景观,如石刻“砚泉”、“笔冢”塔、墨池等,也都是后人的想象与仿制。

柳宗元的书法以“章草”闻名,为唐代书法家之一。我揣想,他徘徊“绿天庵”的时日会很多,他会常常驻足寺旁芭蕉林边,寻思怀素是如何在那光溜溜的芭蕉叶上落笔的,或许,他还尝试过在芭蕉叶上用毛笔练字。我也曾盯着芭蕉叶琢磨,怀素和尚如何在那覆盖蜡质绿光油亮的鲜叶上笔走龙蛇呢?总想看看那叶子上是否留下了怀素、柳宗元的遗墨,当然是枉然,一千多年的时序更迭,芭蕉树、芭蕉叶子子孙孙都更新多少代了。

潇水西岸的朝阳岩,为道州刺史、诗人元结所命名,并撰《朝阳岩铭》及《朝阳岩诗》刻于石上,名家书法胜迹遗存甚多,摩崖石刻一百多处。柳宗元亦常游朝阳岩,有《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渔翁》《江雪》等诗。朝阳岩是我们学子课余散步的最佳处。我曾打着手电筒,在岩壁中察看摩挲历代古人留下的石刻,在潇水边,观日落水中,望着石崖边的垂钓者,吟诵柳宗元的《江雪》,在水天一色中,听涛发呆,思接千载。据说岩洞中曾留有柳子的手记,可是我没找到,是失传了吧,世间已很难见到柳宗元的书法作品。

柳宗元是唐代佛学造诣最深的学者,他在借住龙兴寺期间,与高僧重巽、觉照等过从甚密。在凄清的庙宇里,郁郁寓居了近五年,在郁闷不宁中,柳宗元只能与数位和尚谈禅论道、诗文唱和,或是出游览胜,聊度时日……

永州的山水,对柳宗元最初的隐忧与忐忑的疗效是短暂的,心底的那份纠结和抑郁难以解脱。《登蒲洲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迴斜对香零山》一诗就是这种挣扎与反复的心境所现。从开句的“隐忧倦永夜,凌雾临江津”,一步步铺陈清晨景物,日出江州,潇湘合流,飞鸟游鱼,孤山奇树,香草渔人。到最后几句,又回到开头的隐忧之中:“信美非所安,羁心屡逡巡。纠结良可解,纡郁亦已伸。高歌返故室,自罔非所欣”。景色虽美,但非故土长安,羁留他乡忧心忡忡。心底的纠结或可解,胸中的抑郁亦可伸,想要高歌归乡,做自欺欺人状,又不是柳子的本性啊。

定居永州都是文章

柳宗元在《送从弟谋归江陵序》中说∶“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在永州后期,柳子俨然陶渊明般归园田居了。刘禹锡在《伤愚溪三首》中有“木奴千树属邻家”,柳子种植的甘桔有上千棵,可见住所背后是多么开阔。

“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冉溪》)。直至唐宪宗元和五年(),柳宗元已是三十八岁,谪居永州五年之久后,才觉北归无望,此时他的妾雷五姨也即将生孩子,再借居寺庙也不便,他决定在他钟情的西山北麓置地筑屋,甘愿做一个长久的永州子民。姑且学习寿张侯樊重种漆南园,不怕打击嘲笑,培养生徒,复操为文,来实现自己不灭的政治理想。

西山东麓的潇水,西侧有小溪,原名染溪,柳宗元定居在溪之东南后改名为愚溪。愚溪自西山北麓蜿蜒东流,穿密林,越坻石,水流峻急,幽邃浅狭。囚居永州,柳宗元在古城的胜景漫游,也四处探胜,常常过潇水去寻幽,《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小石城山记》、《袁家渴记》、《石渠记》和《石涧记》等八篇游记,就详尽记录了他的游踪。这八处曾经无法位列永州名胜排行榜的幽谧处,因为柳宗元的妙笔,成为名胜新秀,也跻身永州的“5A”风景,而成为此后文人墨客竞相循文揽胜之处。

我求学西山时,课余,常邀三五同好,仿照一千多年前的柳子,“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上高山,入深林,穷迴溪,幽泉怪溪,无远不到……”,去现实中寻觅柳子笔下《永州八记》中的山水胜景。

秋日,我们曾发起登西山比赛。校园在西山东麓,较平缓的山坡已被学子踩出多条山路来,毋需像唐朝的柳子一般从河东渡江,沿蛮荒的北麓劳顿攀援,“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不过捷足先登者在西山巅的怪石上一齐击掌而呼时,我才领略到柳子《始得西山宴游记》里描绘的西山之“怪特”:“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我们与柳子一样引觞满酌,暮色苍然时,犹不欲归。

正因柳宗元已将此永州当做了自己避世读书的世外桃源,他才选中西山脚下、愚溪尽头那块静谧之地,开始营造自己的愚溪园林景观。“把锄荷锸”,错置嘉木异石,芍药、荷花、秋菊、冬梅四季竞秀,红了石榴绿了芭蕉,甜了柑橘香了柚子。丘、泉、沟、池、亭、岛,与愚溪、草堂相映成八景,他即兴作《八愚诗》,记录自己安居后“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的心境。他还写了许多种植诗,如《茅檐下始栽竹》、《种仙灵毗》《种术》《新植海石榴》《早梅》《南中荣橘柚》《红蕉》,像一个画家写生一般,他将自己劳动种植,到赏花尝果,与心志,倾注在一花一叶之中。

柳子没有陶侃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他是无法选择地在这个当时世外桃源般的山谷蛰居,他只是被动地接受做一个愚溪“隐者”,于是,他此时的诗文里似乎有了一些无奈的认命与自嘲与故作轻松。

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

连袂度危桥,萦回出林杪。

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

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

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

……

这首《与崔策登西山》赠诗,写于元和七年()秋,与诗人的山水笔记《始得西山宴游记》应是姊妹篇。诗文都未实摹西山的景物,意境与主旨大同小异。先是阐发极目远眺的幽思,再表影遁山水、观鱼听鸟以缓愁肠,谪居中的悲愤与无奈:“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生同胥靡遗,寿等彭铿夭。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溪居》这首五言里,洋溢着柳子心境的变换,为谪居南蛮之地感到庆幸起来,难免就长歌楚天碧了。沈德潜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唐诗别裁》卷四)

潇水,古渡,浮桥,愚溪,柳子街,柳子庙……三十年前,那条石子老街,在我的眼里如同老家县城一般亲近,街上闲坐扯谈的翁妪,深入溪水的石阶上捣衣汰被的妇人,踢着毽子嬉闹着的孩童,就像我的街坊邻居一样熟悉。我和同伴无数次在青石板路上闲散地逛着,驻足柳子庙门前的石桥上,看愚溪从东边的钴鉧潭、小石潭而来,穿越杂树的环抱,仿佛两岸绿树的碧绿都在溪水里浸泡过一样,一匹碧绿翻越小水坝,跌落在清潭里阵阵惊呼与欢叫,游过脚下的石桥时,都满是山野的清气,水草也被它们的奋不顾身的奔涌搅得披头散发兴奋莫名。向西,是清深的潇水,再钻过一道石拱桥,愚溪就融入了更宽广的世界。

沿愚溪在柳子街行走得多了,街上哪里有家什么店铺,溪边哪里是竹林、古樟,都清楚得很。“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旦携谢山人至愚池》。恍惚间,柳宗元也像一个普通得不再普通的街坊一样,新沐轻帻,从密林深处的小径,踽踽而来……“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夏初雨后寻愚溪》)柳子且歌且吟,显露出一种豁达、乐观,有种解脱俗尘、超越烦扰的松快,我也感染了他定居愚溪后,拥有自家天地后的暂时安定之淡泊。

最近一次到访柳子街,是年春日。在雨中,与台湾作家陈祖彦、龙影,三人共伞而行。雨水把青石板路,洗刷得清亮泛光,修整过的当街店铺,只有三两家奇石店、字画店开着门,没有寻常风景点那种喧哗与商业气息。曾经的铁匠铺与伞铺当然早已不见了,只有到地方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栏中去寻觅。倒是很多门店上,都贴着大红的对联,有的是手写自创,很有意味。

冒雨寻访钴鉧潭、小石潭遗迹。钴鉧潭,那个像古代熨斗的溪边小潭,“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仍然“有树环焉,有泉悬焉”,清逸秀澈,幽静明丽,水流迂曲,水势峻急。只是,“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的水面不见了。柳宗元当年在潭边想象,“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于是就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个清幽的碧潭留下,“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钴鉧潭西小丘的嘉木美竹间有奇石,“突怒偃蹇,负土而出”,“嵚然相累而下者”,像牛马饮水愚溪,“冲然角列而上者”,似熊罴登山。立于奇石四望,西山耸立,云浮溪流,鸟兽遨游。枕席而卧,清泠养眼,淙淙入耳,悠然松旷,渊然而静谧,与目、与耳、与心皆融合一体。

过钴鉧潭两百步远就是小石潭了。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隔篁竹没有柳宗元听闻过的如鸣佩环的水声,但水还在,还是清冽,那些为坻、屿、嵁、岩的石头被潭水湮没,那些空游无所依、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柳子先生逗乐的潭中鱼隐匿起来了。雨中,水青绿中略黄,一线跳石从此岸链接彼岸,蛇形至岸边的青瓦砖房檐下林间。这溪涧,还是柳宗元时代的溪涧,这水,也还是柳子饮过的水吗?杂树蓬蒿青黄了一千年,子孙一茬又一茬。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愚溪尽头那块静谧之地,湮没在烟雨与葱茏林木交织的屏障里。柳宗元的愚溪草堂,在他离开永州之后,其实就荒废了。再去看,无非一些现代的复制。这些山,这些水,这些石头,还在,即可。

“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似乎我就是柳子的同游者,那个从者、我的同姓家门“奉壹”。冷雨中,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柳子先生千年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沿着一壑清溪,拂面而来,清寒之气推搡着我的脚步。

雨中愚溪染绿,小石潭在篁竹烟雨中幽秘不现。

“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柳子庙正门的清代石刻楹联,铭刻的是永州黎民对柳宗元的纪念,尊奉其为“柳子菩萨”。庙最早修建是在北宋仁宗至和三年(),当时称“柳子厚祠堂”。进门的前殿木板戏台上,清代大书家何绍基的题匾“山水绿”,与依山势而筑的中殿相对。地势更高的后殿天井里竖立着历代石刻碑记,“荔子碑”、怀素的狂草《缘元草莽瑞石帖》碑、严嵩的《寻愚溪谒柳子庙》碑等,较为珍贵。今人塑的柳子像,在空阔的后殿面朝戏台而坐,视线眺望愚溪。柳子庙门额上有“都是文章”的匾,像柳宗元高举的牌子,是标明他自己的“永州山水都是文章”,还是烟雨过往的历史不过都是“文章”而已?

迁居愚溪后,柳宗元才开始过上真正意义的家庭生活。他在长安和永州先后纳妾数位,但皆因非出自士人之家,加上后来颠沛流离,不能正式婚娶。但是在愚溪草堂里有了永州妾的操持,先后添了几个绕膝嬉闹的儿女之后,这田园居的生活才有了生趣。柳宗元也进入了他潜心读书、思考和著述的最佳时期。他一生中留下了六百多篇作品,大部分是在永州所作。他是个文体全能型文学家,论说、传记、寓言、山水游记占据主导地位,诗歌也留下首,还有大量的碑志、表、启、书、序等二十多种,其中不少作品的思想艺术达到了很高的高度。

不能跨出永州一步的柳宗元,只能靠书信联络一些故交同道刘禹锡、杨凭、吕温、韩愈等。他与同时被贬湖南朗州(今常德)的刘禹锡的通信最为密切,这些信笺成了他孤绝中的精神慰藉。柳、刘的手足之情绵延一生,在他们同被召回长安旋即又被改放远州时,柳宗元上疏朝廷以自己的柳州任职与刘禹锡被贬更艰险的播州(贵州遵义)对换。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后被改换为连州刺史,与柳宗元偕行南下至衡阳。歧路分别之际,柳宗元写下了这首《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刘禹锡对答一首《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两位莫逆之交,临湘水垂泪惜别,相望长吟,生死离别的哀伤与悲凄,千百年来在回雁峰下萦绕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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