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马克吐温
《瞒天过海》(下)
作者:王劲松
一片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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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铁流的嫌疑被排除了。警方调整了战术,又把突破的重点放在了雷鹏身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雷春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件事。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即使在电话里,徐清扬也能感受到雷春萍冲冲的怒气,“你要做不好就明说,我们可以换一位辩护律师。”
对一个备受尊敬的知名律师来说,这样的言辞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紧绷住嘴唇沉默了。
挂了电话,徐清扬攥紧了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
此刻,他有一种多年不曾感受到的挫败感。这是对他执业声誉的严峻挑战。
——现在对于这个案子不得不重新加以考虑了。也许,李芙蓉最初的怀疑是正确的。要不然,雷鹏为什么要对他撒谎呢?
当他再一次来到刑侦大队,接待他的换成了龙警官的副手赵队长。本来已经同他约好的龙警官说是临时要到局里开会。这样真假难辨的理由让徐清扬又平添了一丝担心。
他很快发现,这担心确有道理。
“雷鹏已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了。”赵队长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现在已锁定他就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
徐清扬提出了异议:“如果案件是雷鹏策划的,他为什么要把陆秋明也抓来呢?”
赵队长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说:“这也许就是雷鹏狡猾的地方,这样他就有一个证明他无辜的证人了——现在案情已经基本清楚了:因为遭到被害人苏海伦的多次拒绝,雷鹏就想霸王硬上弓,在包房的饮料里下药,企图强行与被害人发生性关系。在其奸淫犯意的支配下,因为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能得逞。雷鹏很不甘心,就找来帮手,自导自演了这场绑架案。”
徐清扬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多半还是一种推断,证据并不充分。”
赵队长微笑起来:“雷鹏已经对他策划绑架案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掌握的证据和他的口供相符。”
雷鹏竟然承认了?这可是徐清扬万万没有想到的。
形势越来越险恶莫测了。
看到徐清扬的表情很不好,赵队长仍然微笑着:“这样的恶性杀人,他将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处。”
徐清扬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徐清扬马不停蹄地来到了看守所。
铁窗对面的雷鹏比上次见面苍老了许多,原本浓密的黑发竟已斑白。
“徐律师,你要想办法帮我取保出去啊!老陆不是都出去了吗?”雷鹏目光里满是恳求,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哗哗直响。
徐清扬看着他,决定单刀直入:“绑架案是你策划的吗?”
“不,不是啊!”雷鹏叫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承认?”徐清扬追问道。
“是他们逼我的。”雷鹏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他们要我承认是我想强奸苏海伦才找来的绑匪。他们打我,车轮战审讯我,不让我睡觉。我实在受不了,只好按他们的意思说是为了把苏海伦搞到手,才找了三个朋友帮忙,设了这个局。没想到,苏海伦拼命反抗,我一怒之下错手杀了她。”
“你的意思是审讯人员对你刑讯逼供,你才这么说的?”
雷鹏点了点头:“我是玩过一些女孩,但都是你情我愿的,我从来都不动粗的——徐律师,你要相信我啊!”
“你在苏海伦的酒中下药,企图迷奸她。有没有这回事?”徐清扬盯视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这是误会,我是冤枉的……”雷鹏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瘫坐在椅子上。
“否认事实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你最好还是把事实和盘托出,否则我很难帮到你。”
雷鹏坐在那里,戴铐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久久低头不语。
徐清扬目光严肃地注视着他。
雷鹏把脸埋在手心里,开始小声抽泣起来。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全身上下直打哆嗦,完全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愿意赔钱。一百万,一千万,不,五千万!”雷鹏的脸上冷汗涕泪交流,语不成声,“只要不枪毙我,多少钱我都愿出!”
徐清扬没有说话,内心既有些可怜又感到厌恶。
从某种冰冷的视角来看,所有的死亡都是可以标定价格的。然而,一条鲜活的生命到底价值几许呢?
徐清扬不得不结束了这次会见,站起来说道:“因为你不肯如实说出全部事实,你已经把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可能会让你承担极其严重的责任。”
徐清扬对面的脸孔一下子变得一片死灰。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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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了,暮色渐渐沉淀下来,云也暗淡了,树叶暗淡了。
徐清扬默默无语地坐在车里。
他解开领带,点上了一支芙蓉王。他很少抽烟,只有社交需要和重大思考时才偶尔来一支。
现在,不得不考虑一下严重的形势了。纷纷繁繁的问题浮现在眼前。线索,证据,动机,被害人,利益方,警方……每一个思路似乎都无法再有效延伸下去。黑暗中,雷鹏,雷春萍,乔铁流,树巨基,一张张面孔都在眼前叠印起来。
他觉得对面有股看不见的势力,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他毫无察觉地被紧紧地网在了其中,直至紧要关头才明白,却已然深陷网底。
在他的执业生涯中,此前虽说也发生过很多事情,但像这样的危机还是第一次。他信誉良好的名声就将毁于这个案件。
“南都十大刑辨律师”?——这场滑铁卢之后,自己的名字恐怕就要消失在榜单上了。
他对自己能为雷鹏脱罪已不抱任何幻想。
他有一种打不起精神来的深深的疲惫。一切都在眼里黯然失色了。
这个案子,我还要办下去吗?他问自己。
天色是奇怪的黑暗。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山丘,连树林都失去了绿色,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
“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刑场上,一个可怕的声音响起。
站在雷鹏左右的两个武警立刻上前架住他。他吓得毛骨悚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故意杀人罪?死刑?自己的生命就要这样终结了?
最恐惧的事情真的来临了。他看见一大排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得笔直,面无表情。他看见一个检察官模样的人点头表示许可。他看见行刑者将子弹上膛,缓缓地抬起了枪口……
突然,雷鹏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巨力,一下子挣脱了武警,拼命向身后的树林跑去。
武警在后面穷追不舍。
他们开枪了。
嗖嗖的子弹在他身后,在他耳畔呼啸。
他跑得那么快,眼看就要冲进树林了,却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啊!”他发出了最后一声痛苦的嚎叫,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
“叫什么?快睡觉!”门外传来查夜看守的训斥声。
雷鹏这才醒过来,呼吸急促,一身冷汗——刚才震慑心魄的场景原来是一场噩梦。
“咣当!”监号的大铁门也被锁上了。
雷鹏好一会儿才收回呆滞恍惚的目光。他擦了擦汗,重新在床铺上躺下,眼前烟云般倏忽掠过自己几十年的生命历程:穷苦而温暖的童年,屈辱辛酸的少年,奋斗逆袭的青年。他起早贪黑,他赔尽笑脸,他偷工减料,他布局设套、不择手段……他成了知名企业家,上流社会的人。他学会了吃西餐、抽雪茄,学会了打高尔夫球,学会了玩弄女人……他前呼后拥地走进富丽堂皇的宴会厅,迎接他的是红地毯、鲜花和掌声。他西装笔挺,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描绘自己商业帝国的宏伟蓝图……
回首往事,唏嘘不已——这些仿佛就在昨天啊!美梦是怎么变成噩梦的?他是怎么成为阶下囚的?
雷鹏忽然发觉,人生的实质是残酷的,如此短暂,更无法重来。有时,天堂和地狱就隔着一扇门,狂欢和惨死相距咫尺。
他的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了泪水。他浑身哆嗦着,仿佛魔鬼已经抓住了他的脚。
狭小的铁窗外,一点星光也没有,给人一种不可言状的冷寂。落叶树被风吹得哗哗地响,似乎潜伏着畸形的怪物,在阴森的夜色中窥伺着什么。
点燃心灵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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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的难过而快乐的,是敌人;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的,是朋友;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的,就是那些该放进心里的人。
这句话大抵是有道理的。
曹艳红就是为他的难过而难过的人。
看着徐清扬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茶饭不思,曹艳红苦恼不已。为了帮他,这位大小姐绞尽了脑汁,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打电话给谢丹淮,请他出马相邀一起去芭蕉山静音寺。
谢师兄的话简短而有效:“清扬,别把自己闷坏了。好律师应该有很强的排遣烦恼的能力。出来走走,换换脑子,说不定有新思路。”
于是,就有了三人这一次的芭蕉山之行。
芭蕉山位于南都市的北郊,虽不是雄伟壮观的名山,却也奇拔峻秀。要走到山顶的静音寺,首先要经过一条漫长的峡谷。这里绿荫蔽日,随处可见潺潺的流水,时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从喧闹嘈杂的都市来到这里,令徐清扬颇有点置身世外桃源之感。
山路有些崎岖,不时有山石或土坡需要行人手脚并用才能翻越。
“来,拉我一把。”
当先爬上大石头的徐清扬看着曹艳红向自己伸出莲藕般白嫩的手臂,犹豫了一下。
“拉我一把呀!”曹艳红提高了声调。
徐清扬这才伸手把她拉了上来。
“哼,你这个道学先生,是不是还想着男女授受不亲啊?”曹艳红小嘴噘得老高。
徐清扬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曹艳红也扑哧乐了。
出了峡谷,又是一番辛苦攀登。直到日头转西,才来到静音寺。寺门洞开,只有不多的三两游人,颇为清静。
寺庙始建于唐代,后毁于兵火,明代得以重建。这里院落宽阔,古木参天,殿宇虽不巍峨,却有一种质朴而久远的古意。
三人信步转到无量寿佛殿。殿前悬挂着“动静等观”四字匾额。徐清扬仔细看了提款,发现出自明代大儒方孝孺的手笔。
谢丹淮注目良久,轻声说:“动静等观——俗世浮沉与红尘离合可于此四字化解。”
徐清扬点了点头,心头微微一动。
曹艳红走在前面,徐谢随后,三人迈步进了殿门。里面供奉着阿弥陀佛和大势至、观音二菩萨,泥塑沥金,宝相庄严。
“求菩萨保佑我和闺蜜永远多吃不长肉,常笑不长皱!”曹艳红双手拈香,意态虔诚。
这回轮到徐清扬笑了:“真不愧是才女,这祈祷可真够独特的啊!”
曹艳红冲他做了一个鬼脸,连谢丹淮也被逗笑了。
时近黄昏,静音寺僧人为香客备有斋饭。说来也怪,这里虽然全是斋菜,却让徐清扬这个平日无肉不欢的人胃口大开。三菜一汤的斋饭被他们吃了个干干净净。
用过斋饭,三人踏上归途。
远处的群山蜿蜒连绵,林海波涛汹涌起伏,一浪高过一浪。横在天边的大片铅色的云像幕布一样开始悄然扩大。空气变得闷热起来。
“听说,树巨基也参与了这个案子?”谢丹淮有意让自己的口吻尽量显得轻松。
“树巨基为他的当事人办好了取保候审,我却没能办到。”徐清扬揶揄着自己,“这不,灰头土脸的。”
“你们之间有点不愉快?”
“他会饶有兴趣地看我的笑话,还会在同学圈里假装不经意地挑起这个话题,讽刺几句。”徐清扬几乎是苦笑了,“听说他们大道律师所很看重他,马上要升他为高级合伙人了。”
谢丹淮和曹艳红对视了一眼,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不语了。
风越刮越猛,天色很快就黑暗吞噬了,好像夜晚提前降临了一样。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际,暴风雨就要来了。
三人刚躲进半山亭,滂沱暴雨就劈面横扫过来。虽然有亭子的遮挡,他们每个人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溅湿了。雷声越来越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耀眼的闪电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一刹那间,电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黑暗的一体。
“老天真是说变就变。”曹艳红擦了擦脸上的雨珠,仿佛有些感慨于天地之威。
谢丹淮目光炯炯地看着亭外的风雨:“世上之所以人欲横流、贪婪无尽,也许就是因为人对天地和自然法则缺乏敬畏。正如佛经所说,与天地相比,人是何其渺小,一如尘埃芥子。”
“确实如此。”徐清扬也不禁感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陆秋明似乎也是信佛的。
“我给你们说个公案故事,好吗?”谢丹淮问。
“好呀!”曹艳红当先叫好。
“禅宗五祖法演禅师座下有克勤、慧勤和清远三个杰出弟子。一天晚上,法演和三个弟子在回寺的山路上,灯忽然灭了。在黑暗中,法演叫弟子们说出自己的心境。慧勤说:‘彩凤丹宵。’清远说:‘铁蛇横古路。’轮到克勤了。他只说了三个字:‘看脚下!’法演禅师对克勤说:‘日后传扬我宗风的只有你呀!’后来,克勤果然成为一代大师。”
“看脚下……”徐清扬喃喃道。
“这三个字看似简单,其实蕴含深刻。”谢丹淮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清扬,“山中的烛火熄了,茫茫夜路,没有人能代替你走。你要以法为灯,以自为灯,去除依赖的心。”
徐清扬仿佛醍醐灌顶。良久,他才自语道:“点燃心灵的灯,就不会为外界种种所迷乱和动摇。”
谢丹淮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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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你所知道的这个案件的一切信息。取消所有的假设,重新收集和整理证据,让事实说话。
徐清扬告诉自己,必须一切从零开始。
连续三天都没有在律师所见到徐清扬,这让李芙蓉感到奇怪。她又到露西酒吧和苏海伦的住处查访过了,但情况令人沮丧,她一无所获。
第四天下午,徐清扬才来到办公室。让李芙蓉感到气恼的是,他精神奕奕,似乎丝毫也不为案件担心。她刚刚抱怨了几句,就被徐清扬给打断了:“我们之前也许走上了歧途,现在要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正确的道路上?”
“我们要善于用凶手的思维来考虑问题。”
李芙蓉瞥眼看着神态自信的搭档,感觉到案件的疑团就要解开了。在他心头萦绕已久的可怕的罪行似乎已在黑暗之中露出了真容。
“这是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案件。凶手身后的凶手,不管他是谁,总会真相大白的。”徐清扬踱到了落地窗前,目光凝视着窗外,“但对方是一个高手。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本小姐对你的神机妙算一直有坚定的信心。”李芙蓉笑了,举起小臂,握紧拳头,做加油状,“大侦探,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我们去见一见陆秋明。”
“陆秋明?”李芙蓉深感诧异,“他现在还是同案的身份,我们去调查取证不太合适吧?”
“经办案单位同意,律师可以向取保的同案犯了解情况。我已经取得了许可。”
李芙蓉疑惑地点了点头。
陆秋明对徐清扬来访的请求显然有些吃惊。电话里,他犹豫了片刻,说要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树巨基要求在他到场的情况下,才能面谈。徐清扬同意了这个条件。面谈的时间就定在了当晚。
陆秋明的别墅位于南都市闹中取静的最佳地段。一按响门铃,立刻就有一个佣人开了门,带着徐清扬和李芙蓉来到了一楼客厅。客厅非常宽敞,左手边是一个造型别致的西式落地钟,右手边是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踏步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方一个雕龙画凤的大型水晶吊灯从二楼楼顶垂落下来,把整个客厅映衬得富丽堂皇。
陆秋明和树巨基从旁边的书房里走了出来。
陆秋明大约五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前额很宽,长得慈眉善目。看得出他平时保养得不错,脸上几乎看不到这个年纪应有的褶皱,只是鬓角有些许星白。
“徐律师吧?”陆秋明走上前,礼貌地握住了徐清扬的手。
徐清扬注意到,他的手宽大而柔软,手腕上带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
寒暄落座之后,徐清扬便提起了来意:“陆总,我们这次冒昧打扰,是想向您了解案件的一些情况。”
“你问吧,我知无不言。”陆秋明的脸上带着长者宽厚的微笑。
对于徐清扬的几个疑问,陆秋明态度和蔼的一一解答。坐在旁边的树巨基却一直冷若冰霜地盯视着徐清扬,没有一点友好的意思。
“那天绑匪在雷鹏身上浇满油,威胁他动手。是您帮他接过刀,对苏海伦捅了一下,是吗?”徐清扬又问。
陆秋明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略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些凝重。
“你就别再想着帮雷鹏脱罪了!”树巨基开口插话,声音和神态都带了几分挑衅,“绑架案就是雷鹏策划出来的,可惜最终演砸了,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哦?”徐清扬冷冷地反问,“你有证据吗?”
树巨基一脸愠色:“雷鹏自己都招供了!”
“口供不能代表一切。如果想把一起案件办成铁案,只有剔除所有的口供,依据相关的客观性证据定案的,才是经得起历史的考验,才是真正的铁案。”徐清扬声音不高,却异常镇定。
树巨基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由自主的强硬:“那个雷鹏自己找绑匪绑架自己,为了洗白还不惜把无辜的好朋友也牵扯进来,结果欲盖弥彰!你现在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能怎样?”
徐清扬冰冷的外表下掩藏着一股怒气:“你不了解情况,胡说什么!”
树巨基讥讽地扬了扬眉毛:“我不了解?你徐大律师又了解什么呀?”
徐清扬显然被激怒了:“有两个绑匪是莲塘县人,其中一个身高1.82米,他的名字叫——”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口。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他叫什么?”树巨基追问道。
徐清扬自知失言,略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等龙警官出差回来,我就会去见他,把掌握的所有情况告诉他。很快,就能抓住他们了!”徐清扬的话语和神态里都充满了信心。
客厅里一时间安静极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李芙蓉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树巨基则满腹狐疑,欲言又止。
“陆总,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想起什么,就给我打电话。”徐清扬起身告辞。
陆秋明茫然若失地接过名片,和他握手告别。
回程的车上,徐清扬一反常态的一言不发,刚才从容自信的神采似乎消失了。
李芙蓉心里暗暗一惊。她从徐清扬那紧锁的双眉和冷峻的面孔能够看出,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推测和判断。
身陷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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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芙蓉早早就来到了办公室,可是却迟迟不见徐清扬的踪影。
时间过得真慢。她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卷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的情景。徐清扬到底发现了什么?还是他只是受不了树巨基的嘲讽而虚言以对?或者,自己最初的推断是对的,雷鹏就是真凶?这个离奇复杂的案件,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她知道,魔鬼就藏在细节之中。她努力地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每一件事,每一条线索,每个人的表情,片言只语……却总是不得要领。她烦躁地推开了案卷,把笔摔在了桌上。
铃声响了。她迅速抓起手机,却遗憾地发现并不是徐清扬,而是雷春萍打来的。她耐着性子听完雷春萍喋喋不休的抱怨,好言好语安慰着。
她接完电话,一抬头,就发现徐清扬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脸庞显出疲倦的神色,两颊微红,显然昨晚并没有休息好。她正要说话,徐清扬却表情严肃地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并示意李芙蓉照做。李芙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拿出了手机。他把两个手机都放进了抽屉里,拉着李芙蓉来到隔壁小会议室。
他在纸上用铅笔写给她看。
“我的手机被监听了。我准备引蛇出洞!”
李芙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多数手机用户并不清楚,现在的黑科技有多么可怕。没有被加密保护的手机很容易被窃听,全球定位系统也让通话者所在的位置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检测出来。
“你五分钟后打电话给我,问我下午去哪里。”徐清扬接着写道。
李芙蓉迅速思索了一下,在纸上回复了一个“好”字。
徐清扬正要离开,李芙蓉拉住他,又在纸上写了一句话。
“千万注意安全。”
娟秀的字迹,满含着关心。
徐清扬感到一阵温暖。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李芙蓉用一种复杂的含着千言万语的目光注视着他离去。
几分钟后,电话铃声响起。
“喂,清扬,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呀?”李芙蓉不愧是专业律师,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异样。
徐清扬沉声回答:“我三点去下沙窝钓鱼,就是那个被荒弃的野渡口,以前我带你去钓过的地方——案子的事情,不用担心,等老龙回来就好办了!”
接完电话不久,铃声又响了,这次是树巨基打来的。
“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下午有空见面谈一谈吗?”
徐清扬略带冷淡地答道:“对不起,我下午要去钓鱼。”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那好吧,改天再约。”树巨基声音阴沉,挂断了。
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的确是一个幽静的垂钓处。江边的芦苇又高又密,迎风摇曳。往来人迹罕至,只有一只只水鸟不时煽动着翅膀,带着低沉的鸣叫从江面掠过。
徐清扬坐在鱼竿旁,虽然外表镇静,但细心人却不难发现,他有点心神不宁。
浮标动了,他正要收杆,却发现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了几个人。
他缓缓站起身,眼神警惕地打量着。
三个黑衣汉子,脸上都蒙着丝袜,只能看出肤色黝黑,强悍有力。
“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仍然不失镇定。
“你不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为首的蒙面人阴恻恻地笑了,“姓徐的,只怪你知道的事太多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另外两个杀手冷笑着亮出了家伙——明晃晃的弯刀。
徐清扬瞳孔不禁扩大了。他听说过,在实战中弯刀的杀伤力比大刀还强。
三个弯刀杀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律师。
徐清扬显然没有任何胜算。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紧张地退后两步。肾上腺素刺激着大脑皮层,扰乱着心跳频率,催促大脑做出最原始的决策——逃跑还是战斗?
杀手似乎并不那么急迫,就像三只狮子在凝视着已陷入绝境的猎物。即使没有露出真容,徐清扬也能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凌厉狠决。多年在黑暗中的浸淫,已让他们的眼里没有一丝善良的残留。
徐清扬焦急地左右环视一眼,似乎寻找着有没有救兵从天而降。可是,除了风吹芦苇,四周没有任何声息。这里,实在是一个荒僻的垂钓之处。同样,也是杀人灭迹的理想之所。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徐清扬暗自咒骂自己。想以身作饵引蛇出洞,现在毒蛇出来了,可是自己就要被蛇给吞了!
他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往下沉,手变得发凉。他再一次环顾左右——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那匪首乌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胜利者的笑意:“别看了,这里没有别人,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清扬突然惊喜地看着他们身后:“龙警官!”
杀手们悚然一惊,都向后看去。身后只有芦苇在随风摇摆,哪里有什么龙警官!
他们意识到上当了,回头一看,只见徐清扬已经猫身钻进了芦苇丛中。杀手们毫不迟疑,迅捷地追了上来。
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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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生与死的赛跑!
无数或高或低的茎秆撞在徐清扬身上,无数的细毛在他脸上掠过,甚至飘进了他的眼里。汗水混杂着血水涔涔而下。顾不上擦拭,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分辨方向,他咬着牙拼命地奔跑着。突然,他的一只脚陷入了沼泽。他正要拔出来,不料,另一只脚也陷了进来。
糟糕!他心中暗叫。
暗褐色的泥浆,枯黄的叶子,虚假的平静下透出死亡的气息。
他蓦地想起了去年一对情侣在下沙窝被深渊吞噬的报道——正是这里!一阵难以名状的战栗传遍全身。他张大了嘴,却只发出一种嘶哑的好像呻吟的声音。
冷静,冷静!他提醒自己,慌乱只会越陷越深,直至在这吃人不眨眼的沼泽中失去生命。他慢慢低下身,采取平卧姿势,尽量扩大身体与泥的接触面积。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拨动手脚,用背泳姿势慢慢移向硬地。
两厘米,五厘米,十厘米……在这可怕的处境中,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双手摸索着扭曲身子,竭尽全力想爬上来。但离硬地近在咫尺,双手已无处着力,再也无法靠近。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的额头就渗出了层层汗珠,头发根根竖起。他渐渐体力不支,开始大口喘气。
徐清扬能够感受到自己已浑身冰凉,身体越来越重,在不断下沉。他嘴唇发青,手脚都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连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只有腹部还有机械的痉挛。
令人窒息的感觉。死神的魔影已经将他完全笼罩。他绝望地望着天空,在心底向苍天祈求奇迹。无数个念头和数不清的纷繁往事纷纷闪过他的脑际。
——不,不能就这样完了!压倒一切的求生的欲望在他胸中激荡。
“呼吸是瑜伽的精髓,是将身体与精神联系起来的纽带。”不知为何,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健身时瑜伽教练说的话。他轻轻地吐了口气,再次调匀呼吸。
他惊喜的发现左侧有一簇草丛。他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伸长手拉住草丛,借力移动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沼泽。
他吃力地爬起来,摇晃着直起了腰,却发觉三个杀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他。刚刚生出的喜悦立即又被绝望所替代。
这次,真的无路可逃了。
杀手们呈扇面型缓步收紧了包围圈,行事间显然很有默契。他们手中刀光闪闪,六只眼中射出比刀更冷酷的光芒。
徐清扬的嘴唇哆嗦着,感觉到自己听到了心脏加速跳动的砰砰的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可能只有十几秒,但在徐清扬心中却仿佛过去了十几分钟。
“真勇敢呐!了不起,了不起!”那匪首的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容,轻轻晃动着弯刀,“可惜,游戏不得不结束了。”
猎人在捕获猎物之后,对猎物的赞扬其实只是变相赞扬自己的高明。
刀身幽幽地泛着光,犹如死神手中收割生命的镰刀。
“是陆秋明派你们来的吧?”徐清扬突然问。
那匪首脸上的肌肉搐动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诧之色。
徐清扬深吸了一口气:“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那匪首却并不答话,阴狠地叫了一声:“上!”
一个杀手立即冲了上来。徐清扬双手紧握成拳,摆出格斗的姿势。耳边呼的一声传来,徐清扬下意识地闪过后方的偷袭,前胸却挨了当先杀手重重的一击。他踉跄着倒退几步,偷袭者欺身直进,刺刀刺向他的脖颈。徐清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偷袭者持刀的手腕。刀离他的脖子不过几厘米,却再也前进不得。
可惜这时背后却被另一个杀手一把抱住。偷袭者狞笑着,锋利的刀尖一转,已划到了他的胳膊上。
灼热的刺痛。徐清扬知道流血了。但他已无暇去看。他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眼前不禁一黑。
——我就这样结束了?
“不许动!”
“举起手来!”
芦苇丛中突然传出一连声的呼喝。
三个杀手惊愕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已经被十几个警察包围了,对准他们的是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
“放下武器!”龙警官一声威严的断喝,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杀手们对视了一眼,只得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子。五六个警察立刻围拢来,掏出了手铐。
那匪首猛地蹿起,没命地向江边逃跑。
“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几个警察当先追了下去。
“砰!——砰!砰!”芦苇荡里响起三声清脆的枪响和一声惨叫。更多警察涌了过去。
看着杀手们被戴上手铐,龙警官才松了一口气。他赶过来,拍着徐清扬的肩膀,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我的伙计们弄错了地方,东面一公里的地方也有一个野渡口。”
徐清扬扯动了一下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龙警官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哎哟,你受伤了!”龙警官大声吆喝着,“——来人,医院去,赶紧!”
“不用,不用。”徐清扬还想拒绝,却被两个警察连扶带抱送上了车。
有得必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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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病房里,徐清扬仰卧在床上,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
“这么刺激的事,你不早点告诉我,害我错过了亲眼目睹的机会!”病床前,曹艳红一边帮他削着苹果,一边微嗔道。
徐清扬宽厚地笑了。
“你就不害怕吗?”曹艳红问。
“当然怕了。”
“你也会怕?”她仿佛颇感兴味。
“大小姐,我只是一个律师,不是特种兵。”徐清扬挠了挠头。
“那就好,我虽然仰慕孤胆英雄,可从没想过找这样的男朋友。”曹艳红冲口而出才意识到失言了,脸颊不禁微微红了。
徐清扬不得不承认,女孩子那一刻含羞的美丽让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房门开了。李芙蓉走进了病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清扬,今天的报纸发了消息。”
徐清扬接过报纸一看,报道的题目就很有冲击力:《离奇绑架,花季少女遇害;瞒天过海,好友原是真凶》。
……
利用杠杆炒股却惨遭清盘的陆某向富豪朋友雷某借钱应急,遭到婉拒。陆某因此萌生伙同他人绑走雷某,胁迫其杀人同时拍摄下杀人过程,以此索要赎金的念头。
陆某写下剧本,纠集常某某等三人扮演绑匪,将雷某、陆某和一名苏姓酒吧女孩绑架至望城县远郊一荒僻房间内。
他们通过威胁恐吓,往雷某身上泼洒煤油威胁要点燃,试图胁迫雷某杀害苏姓女孩。在雷某恐惧不敢杀人的情况下,由陆某持刀捅入女孩腹部,再逼雷某去握刀。绑匪将这一过程拍成视频。
女孩最终因失血过多死亡。此后由陆某假意挣脱捆绑,趁绑匪熟睡之机带雷某逃出。雷某获得自由后却接到绑匪勒索赎金的电话,雷某几经考虑最终选择了报警。
负责此案的重案组龙警官向记者表示,陆某系本案的策划者、组织者和具体杀人行为的实施者,作案手段残忍,设计陷害朋友雷某并杀死受害人的作案情节骇人听闻,主观恶性极大,罪行极其严重。当警方发现线索时,陆某还指使常某某等人试图杀害知情人灭口。常某某等三人在行凶时,被警方一举擒获。
参与作案的常某某等三人均系莲塘县人,此前有犯罪前科,现已被检方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批准逮捕。
记者获悉,遭老友设套而卷入杀人案的雷某被认定系被害人,主观上没有犯罪故意,警方已对其变更强制措施。其目前已回到家中……
曹艳红低头看罢,啧啧不绝:“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陆秋明原来是这么个佛口蛇心的人。”
“现在这世道,越是自私、阴毒的人,往往越喜欢把‘舍得’、‘慈悲’挂在嘴边。”李芙蓉眼前浮现出了陆秋明的形象,没想到那张笑眯眯的面孔下竟酝酿着可怕的阴谋,处心积虑、残忍无情的蓄意谋杀。
她感慨了一下,向徐清扬提出了盘桓心头已久的疑问,“给我们说说吧,你是怎么发现陆秋明才是真凶的?”
徐清扬微微点头,说道:“当龙警官告诉我,雷鹏和陆秋明对绑匪的描述不一致时,我就起过疑心。雷陆二人,也许有一个撒了谎!当时我们都忽略了一个细节:雷鹏说,在绑匪胁迫下,是陆秋明帮他接过刀先捅了苏海伦,然后他才被迫去握刀的。而陆秋明显然没有这样向警方供述。
“从静音寺回来,我从零开始重新思考,对案情看得比以前更透彻些了。我进行了调查,发现表面风光的陆秋明其实早已资不抵债。他利用场外配资,以十几倍的杠杆炒股,却恰逢十年不遇的大股灾,被配资公司强行平仓,欠下一屁股债。他公司的股权已经被冻结,名下的别墅早就抵押给了银行,又被债主查封了。也就是说,他很缺钱。如果说从人生的洼地向高峰攀登是艰难的,那么从顶峰跌落谷底的生活则是无法忍受的。”
“除了缺钱,恐怕还因为嫉妒。”曹艳红插嘴道,“人们嫉妒的往往不是陌生人的飞黄腾达,而是身边的人飞黄腾达。他看着雷鹏后来居上、风光无限,心里自然会不大平衡。”
徐清扬表示认可,接着说:“我又去会见雷鹏,了解到陆秋明曾经向他开口借钱,因为数目太大,被他婉拒。我意识到在陆秋明和善的外表下很可能暗藏着杀机。那晚,我们去陆秋明家同他见面,更加证实了我内心的判断。”
李芙蓉拍手道:“那次你故意失言,就是为了试探陆秋明?”
徐清扬点头道:“可惜,这些仅仅是我的推测,并没有证据。绑匪藏匿不出,雷鹏却被迫认罪。时间紧迫,要挽回危局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计引出真凶。”
“你觉察到凶手作案手段高超,想着只有自己以身犯险,才能引蛇出洞?”
“用兵就是用险,无险便无胜。”徐清扬解释说,“我联系好了龙警官设下埋伏,本来危险也不大的……”
“可是因为你手机被监听,不能及时联络,而警察又找错了野渡口,所以你才成了现在这副伤兵员的模样,对吗?”曹艳红掩住嘴,咯咯地笑了。
徐清扬也笑:“这就叫有得必有失!”
李芙蓉感叹道:“想想此时此刻在牢里抓狂的陆总,还有被打脸的树巨基,我就觉得现实简直比电影还精彩。”
“陆秋明会被判死刑吗?”曹艳红又问。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徐清扬收敛了笑容,声音像是在法庭上的宣判,“无论是谁都逃脱不了法律的惩罚。”
此时,房门被敲响了。助理小周送来了一份委托书。
“徐律师,这是陆家刚刚送来的。陆秋明强烈要求更换律师,要聘请你做他的辩护人!”
徐清扬惊讶地睁大了眼。
王劲松,笔名天狼星,70后,江西人,执业律师,深圳作协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黄金甲》。
审读:孙世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