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姨妈以为我要回去。妈给我打“你姨给你留了二十只鸡蛋,让你回来了带上。”
姨妈的村子本来离县城有十公里,近几年大部分年轻人迁徙城里,老人逐渐去世,很多院落早已破败无人。
姨妈和姨父退休后回来修缮了老房子,就住下来。这个叫西营的村子,地势高低起伏,绿植葱茏,溪水潺潺横穿村庄。夏天,清澈的溪水边常传来捣衣之声;冬天溪水上的雪,一个冬天都不会融化。姨妈家地势较高,需要爬一座一百多米的石头陡坡才可以到达。坡顶的巷子,原来有四五户人家,年轻的走了,老人去世,只有姨妈一家有人烟。小脚的姥姥晚年在姨妈家住,开始几年还可以自己上来下去,后来由别人背着上下坡。再后来,姨妈便给姥姥铺一块毯子,让她坐在坡顶,俯瞰整个村庄。
站在院门口可以完整地俯视其他一些院落。这曾经是我小时候住在姨妈家不走的原因之一。我很喜欢这样的游戏,每家院子里都有各色水果树,桃树,杏树,苹果树,核桃树,放眼望去,满当当地富有。院子里的小孩斗鸡喂狗,打架骂战,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女人洗了锅出院子倒水,水倾泄而出,吓得几只鸡跑远了,一会又回来寻他们能吃的东西。
我每次去看姨妈总是匆匆,却恋恋不舍。我喜欢听她说话,姨妈爱说,一进门就说个不停,你不一定要认真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如同暗夜里,失眠的时候,听蒋勋讲着《红楼梦》,絮絮叨叨,软绵绵的,是一种陪伴。
姨妈养了十来只母鸡,她能给我们讲每一只鸡的故事,如何孵出来,又如何免遭*鼠狼的袭击,爱吃什么,一般在哪个地方下蛋,哪一只是产蛋的好年龄……姨妈这些鸡产蛋不多也不大,但蛋*橙*酥软,蛋白鲜嫩滑溜,特别好吃。
姨妈的小院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站在煤块上的母鸡,盛开的葫芦花儿,对面山梁上的树木,邻居家跑来凑热闹的狗,姨妈收集的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姨妈和姨夫年轻时的照片,房檐水冲击形成的小坑,窗台上晾晒的杏干……如果遇上下雨,满院子的水果树和蔬菜就油绿绿的,闪了水灵灵的光泽。姨妈的村庄格外古老和宁静,闲坐在路边的老人一动不动,一两个从田地里归来的人也是沉默着,荷锄而行。陪同我们的哥哥停下面包车,准备捎他们一程,他们会欣喜而羞涩地坐上来。那些无人问津的老石头还在安静的矗立,横跨小溪的小石桥摇摇欲坠。这是真正的村庄,我们见过的那些无畜、无禽、无花草、无山货的村庄,已经了无生趣。
每次去看姨妈,她总好像等我好久了,带我去另外一个房间,将张罗了好几天的东西从里屋取出来。那里曾经是大哥大嫂结婚的房子,我还记得小时候来姨妈家,大嫂请我去她那里吃饭。但现在这个房间是姨妈的储物间,里面放着各色粮食、废弃的缝纫机、旧书、晾晒的酸枣等等。姨夫还是坐在那个小小的十四吋的电视前面看晋剧、电视剧、或者新闻、广告,因为高度近视,电视好像被他抱在怀里的婴儿一样。
姨夫是煤矿的退休工人,姨妈没有工资。他们将几个月的工资攒一点,就看哪个哥哥要买房,哪个孙子要上学,赶紧给贴补上,自己开荒种粮食,种菜,喂鸡,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开荒地种的是玉米、小米、豆角、土豆、茄子、西红柿,这些东西成熟了,时不时地准备好,给城里的孩子一家一家送去。姨夫最初的几年都是骑着自行车去送,来回要一整天的时间。后来骑车摔了几次,才改为坐乡村的公交车了。
看着他们住的低矮的房屋,想象着冬天的阴冷,旁人劝他们要自己享受,姨妈却乐呵呵一笑,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却觉得住楼房的儿女们不易:“他们都吵着说没钱,单位效益不好,媳妇就嫌没本事,孩子们上学费钱,咱不帮一把谁帮。”但当着面却不会说话,经常是费力不讨好,典型的中国式母亲。
七十多岁的姨妈听说我回来了,次日就主动来看我。正如刚刚去世一年的九十岁的姥姥。他们总觉得我时间紧,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迈着小碎步走十里路从附近的村庄赶来了。
姨妈站在我的床前。她拿出携带着早晨的新鲜空气的各色自制小吃,迫不及待地摆放在我的枕头边。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枕头边已经添加了一个两岁的孩子。但那一瞬间又仿佛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姨妈给我唠叨她的背疼,手关节疼,给我说起我走后,母亲一个人的生活,说要给我的母亲物色一个老伴儿,不能这么一个人,她还年轻……她说起她的婆媳关系,她是叙述的高手,讲到精彩处,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有两个姨哥,一个虽然工作在城里,但媳妇没有工作,所以住在乡下。一个住在城里,结婚时占去了姨妈在城里的房子。
前些年城乡区别不是很大,城里的房子是单位分的,没多少钱。于是姨妈给了我大哥哥一点钱,算是对城里的房子给二哥哥的补偿。但是,没想到城里的房子越来越贵,几年后翻了几番。现在姨妈退休回老家来住,正式分家产时,发现以前两个儿子的房子问题根本是不公平的。于是有中间人,建议姨妈和二哥哥分别给大哥哥一些钱作为补偿,然后签订合同,以后不再纠葛。大哥和大嫂同意了。二哥也同意了。但二嫂认为这样的安排凭空让自己多开支一笔,不同意给钱,且以离婚要挟。姨妈最怕听离婚二字,为了让天下太平,给了大哥一部分钱,且在二哥回来看她时,她又自掏腰包,出了一万块,再次送去给大哥,并说:二子回来了,这是他给你带回来的钱。
我开始笑,笑得眼泪的出来了,内心里酸酸的,但讲完故事的姨妈居然依旧是笑着。没有半句抱怨,也没有一个悔恨的字。
姨妈要带我去给姥姥、姥爷上坟,到了附近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姨妈,心想姨妈毕竟七十多岁了,老了。终于找到后,我们取出准备好的点心、水果、酒菜、一打一打的钱币和金元宝。姨妈说好她只是带我来,让我烧纸,她不能烧。因为她早已经信奉基督,主说上坟烧纸的事情,是犯罪。因为主说,人都去了天堂。
但猝不及防地,姨妈在姥姥坟前大哭起来。姨妈口里还说着什么——
说姥姥一辈子都是受苦;
说她自己一辈子都是受苦;
说妈妈一辈子都是受苦……
我在旁边点燃蜡烛和纸。炽烈的火焰和弥漫的烟雾很快也催下了我的眼泪,但我却不会嚎啕大哭。我努力燃烧着五颜六色的钞票和纸,努力想要听清些什么,努力想哭得更像模像样,但好像只是受了委屈,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掉不下来。虽然我也很想念姥姥。在她去世的当天,我揭开覆盖她的面纱,抚摸她苍老苍白的面孔,想要凝视得更久一些。但现在,看不到姥姥,我的眼泪无法汹涌,我知道自己已经麻木,我为找不到自己的泪腺苦恼不已。
姨妈要回去了,她不在我家里住,因为家里的那些鸡要喂,傍晚她得清点它们一一回窝。姨妈是多爱她的鸡啊,每次妈妈和我邀请她在我家小住,她都舍不下那些鸡:每天要喂几次,晚上要赶它们回窝,半夜里不能睡得太死,要聆听*鼠狼的动静。姨夫是近视眼,数不清楚,有一次她没有回去,有一只鸡在树上过夜,被*鼠狼拖走了。
姨妈说:“妞妞,刚才那五斤核桃,是给你吃的。这二十斤核桃,你看能拿到西安帮我卖了不。一斤卖十五块,十二三块,都行。”
姨妈很郑重地将一小袋核桃递给我。“这核桃都是我一颗一颗摘回来,去了皮,攒下的。槐花老人有两颗核桃树,她的儿子们都在外头,就她一个人,让我帮他去摘核桃,俩个人摘了一天,打下有五六十斤,她给了我三斤。咱们有棵小树,我和你姨夫打下十来斤。前几天我去打酸枣,看人家打了核桃的人家有的树顶上留下几颗,叫上你姨夫上树摘,你姨夫就是那次从树上跌下来,现在还背疼。”
我说姨,你和我姨夫年龄都大了,不要干这些事情了。姨夫比我爸还大一轮,也是属虎,今年已经七十六了吧?还能爬树?好在姨夫瘦……
姨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假牙,有些羞涩又自豪地说:“哎,走着走着,看见了么,不摘可惜的,大大的,一颗一颗有这么大。”她说着还用手比划着。
老公接过姨妈的核桃,说:“这可是好东西,好卖。”我内心暗笑他可真会说话,我们回了西安去哪里卖?有时间吗?也不是大宗货物,也不值得张罗呀,况且我们自己不是也要买来吃么,心里盘算着给身边的几个朋友分了。临出门,老公又暗示我,要不要把钱提前给了姨妈。我拿出钱给了姨妈,说:“姨,先把钱给你吧,卖完了我也不一定啥时候才能回来。”
姨妈不和我客气,按捺不住欢喜接住钱说:“好。今年我卖了好几十斤鸡蛋,医院的大夫,一到礼拜天就打电话,问我攒好鸡蛋了没,说一颗都不让卖给别人,他全要,他媳妇坐月子没奶,一吃我的鸡蛋就有了奶,吃别的鸡蛋没有用;杏儿下来你们都不在,杏仁晾干全卖了,说是能做药;酸枣骨骨(酸枣核),说是能治很多病,能治城里人晚上睡不着的病,我和你姨夫一秋天没事就去打酸枣,今年雨水少,酸枣倒是好,打下好几麻袋,了不得,卖下五六百块钱。”
酸枣是我们老家的一种野生的枣子,比一般的枣儿小很多,大约有小指头肚那么大。有红色和橙红色两种,比红枣多一种酸味儿,酸中带甜,味道不比枣儿差。只是难摘,因为酸枣树带刺,且多生长在田地沟壑的边缘,摘它很是费些功夫。不知道姨妈是怎么摘了两麻袋的。哪得多少时间,要跑多少沟壑山涧啊,而且,多危险哪。
姨妈送下来的鸡蛋,用纸一只一只包了,又放在香椿干叶里,装入一个点心盒子,让我坐车离开时带到西安给孩子吃。贝爸爱吃香椿叶子,晒干了的。我拆开,看到一张发*的纸,上面写着:送美芳。
那张纸大约是哥哥姐姐们小时候的书页撕下来的,不规则。每次姨妈给我留着什么好吃的,都会在里面夹一个纸条。
我知道,这是因为她不仅给我留鸡蛋,还给其他亲人送。她自己养的鸡下了蛋,总是攒着,按个数,分送给好多人。她自己种的杏儿、桃儿、自己摘的酸枣也是如此。好多年里都如此,大约要分给六七家,如城里的表姨,我生病的父亲,她的四个儿女,舅舅刚出生的小孙子等等。每家送的东西,根据对方一家人老少的需要和喜好,又各不相同。姨妈老了,记不清那个袋子是给谁的,就会分别写一个纸条包进去。冬天回去,土鸡蛋、香椿叶、咸萝卜干、杏干、核桃是姨妈给我的五大件。如果是夏天,就又不同。除了鸡蛋,还可能有杏儿、桃儿、李儿等等。
过了几天,姨妈又让乡村的公交车捎给我半只煮熟的鸡。妈妈说姨夫生病了,上次姨妈就说要杀一只鸡给他补身子,但一直没舍得。这次估计是听说我回来了才杀的。不知道姨妈是怎么舍得的,又如何选中她静心饲养的母鸡。
是半只鸡,却有两条鸡腿。姨妈一定是想着我的孩子爱吃鸡腿吧。
姨妈自己养的鸡,与外面菜市场买的鸡、饭店里的鸡有着云泥之别。孩子虽然在城里吃了很多姨妈没有吃过的东西,这次却吸允着骨头,顾不上说一句话。香是无法形容的,从肉质来说,就是硬、瓷实。吃着鸡肉,可以感受到在姨妈的岁月里,如何一把玉米一把麸皮,喂养这些鸡一天一天长大的情形。
返城的那天,我把旅行箱拿出来,却不知道如何收拾行李。姨妈给我带了小米、鸡蛋、酸枣、咸菜干、杏干、香椿干,还有核桃。姨妈每次给我带的东西,不管多累,我都不嫌麻烦,一定要一样一样带走。鸡蛋就按姨妈给准备的包装不动,是放在一个点心盒子里;其他小件都装在一个小提包中,但姨妈的二十斤核桃,就不好处理了。
拖过旅行箱,把里面的衣物取出来,把核桃袋子解开,哗啦一声,核桃全部滚落在旅行箱中。
Diplomat的旅行箱,陪伴了我很多年,带着它去过北京、兰州、重庆、武汉、南京……装过兰蔻、香奈儿、古琦的它,原来正好可以放二十斤姨妈的核桃,满满的。我给广州的几个朋友说起姨妈养的鸡,他们都说想吃土鸡,开玩笑让快递一只过去。想吃土鸡?这话我可真不敢和姨妈说,说了她一定会在我下次回去的时候,给我再准备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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